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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三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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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城十九侠(蜀山别传)第一三回(下)----
    这日走向一个极幽僻的山洞之中,照例先跪倒默祝一番,然后边走边喊。入洞走有半里之遥,渐觉地面平洁,与别处所见洞穴不类。方在猜想莫非苍须客就住在此洞内?忽然到了尽头。这种失望的事儿,纪异连日经过甚多,并未怎样在意。正待回转,忽听眸的一声兽吼,听去甚是耳熟。再仔细一听,那声音就在洞壁里面,余响犹然未绝。纪异猛想起这吼声分明和先前在危崖上巧得兰实所遇怪物的吼声一样,后来无名钓叟曾说那东西是个神兽,已为苍须客带回云梦山去看守洞府。这里既听到吼声,必与仙居不远,不禁又生了希望。
    停步回身一看,洞中石壁颇有许多裂痕,试着用力推扳,竟然随手而动。断定仙人必在里面,因防外人入内,特地将人口之处堵死。便择了一块可以扳动的石头,用尽平生之力往外一扳。那一块六七尺大小嵌在壁上的石头,像后面有人推拱一般,沙沙两声,往外直突出来。纪异恐被石压伤,连忙纵开时,咻的一声,石出洞现。未及细看,洞壁后面的一怪物,早跟着冲将出来,浑身碧绒,头上星光闪闪,正是以前所遇的喷云神兽。纪异识得它厉害,仓猝中喊声:“不好!”拔步便往洞外逃走。逃出还没多远,后面神兽已然追临切近。洞中路径又黑暗曲折,越靠近洞口,地愈坎坷不平。幸而纪异目光敏锐,如换旁人,就是好好摸索而行,也难免跌倒,何况飞步逃走。纪异一听神兽追声甚紧,心里一慌,恰巧经行之处有许多坑穴,极为险峨,不知怎的一个不留神,踏错了步,脚被石窝陷住=绊,栽倒在地,立觉一阵腥风从头上吹过。刚在害怕,猛一动念:“自己此来所为何事?神兽既在此守洞,这里明明是仙人所居,寻还愁寻不到,怎便逃跑?死活也须将它制伏,才能得见仙人。”
    纪异想到这里,勇气大壮,一翻身便即纵起。正待向神兽打去,匆匆回头一看,那神兽并未追来。记得初跌倒时,吹过一阵腥风,莫非那东西已赶到前面?怎的会不伤自己?且不管它,仍往洞的深处赶去。二次赶到尽头一看,不由大失所望。原来那洞壁后面的石壁通体浑成,仅有数丈深广。一层复壁,为神兽藏身之所,已于破壁时逃去。再看被自己扳落石块的外层洞壁,却似人力堆砌而成。先还以为仙人仍藏在其内,故弄狡猾,不见自己。及至面壁呼喊乞哀,号哭跳跃了一阵,仍是一丝影响全无,不禁失望。
    纪异刚一回身,猛地眼睛一花,那神兽不知何时又回来,正蹲伏在头层洞壁外面,头上诸目闪如繁星,对着自己。纪异这时已是情急悲愤,奋不顾身之际,哪还有甚害怕,大喝一声,便朝神兽扑去。那神兽竟不和他对扑,拨转身朝洞外飞逃。纪异见了这般光景,胆力越壮,飞也似拔步便追,不一会,追出洞外,随着神兽身后,一路穿山越涧,往前追赶。追了一阵,追人一个两面危崖的深谷之中,眼看前路越窄,形势越险,已然将到尽头,神兽擦崖而行,渐难容身。所经崖处,两崖藤枝树叶断落如雨。纪异方在心喜神兽走入绝地,那神兽忽然眸的一声怒吼,身上绿绒团团鼓起,平地一跃,往尽头处的崖顶上飞去,数十丈高的峻崖,竟然一跃而过。
    纪异见那峻崖虽然壁立,中间仍有几处危石可以攀附,和起初遇怪物时那座寸草不生、上凸下凹的削壁比较,上去容易一些。又加最近几年服了兰实之后,益发身轻如叶。母亲存亡在此一举,既已追到此地,如何肯舍,便也大喝一声,跟着往峻崖上纵去,第一步先纵到离地十余丈的一块崖石上面。第二步又纵高了七八丈。再想往上纵时,那立足之处,比起头一二步要小得多,仅能容足,上面可以攀附的地方又相隔愈高;不比平地上跃,可以作势,须要凌空拔起。正在为难,忽见侧面壁隙里挂着一根山藤,离头只有两三丈远近。纪异恐神兽去远,更不怠慢,双足一点,斜纵过去,一把捞个正着。好在身体轻灵,多年老藤甚为结实,一路攀援,捷逾猿猱,不消片刻,相离崖顶不过数尺,同时已到那山藤生根之所。匆匆舍了山藤,脚踏藤根,一使劲,竟然纵上崖顶。四外一看,那崖顶上光平,约有百亩。再看神兽,已不知跑向何方。心里一急,拔步往前跑去。跑到崖口一看,脚底下白云滃莽,其深莫测。
    纪异正待回身,奔向侧旁两面观察,忽闻神兽吼声就在崖底,只因白云蔽目,看它不见。崖壁又是下削,无法下去。一时情急,暗忖:“神兽吼声甚近,想必也和来的一面高下差不多。以前被怪物追逐,从数十丈危崖下跃,听无名钓叟语意,如非壑底有那毒的污泥,并不至于受伤。彼时年纪尚幼,如今又大了两岁,长了许多气力本领,水性更是精通。死生有命,为救母亲,跌死也值。”想到这里,更不再作想索,大喊一声:“苍须仙人,可怜可怜我吧!”人随声下,竟不顾命地直往无底深壑之中纵去。立时坠入云中,顿党风生两臂,温雾沾衣,周身都被云包满。下坠之势本速,转眼工夫,业已穿破云层,渐渐望得见下面的景物。纪异原本时时留意,提着气稳往身子,以便到地时不致受伤。一见云雾渐稀,忙往下看,不禁悲喜交集,想喊未曾出口。只觉花明石秀,水木清华,一一呈现目前,身子业已落在一人掌上。等到那人将他从手中放下,慌不迭地抱住那人,双膝跪倒,不住哭求:“仙师救我母亲一命。”
    那人将他扶起,安慰道:“你小小年纪,跋涉山川,经行绝险,为延母命,几次奋不顾身,似你这等纯孝,真是难得。只是你母前生之孽过重,运限已终,除了千年芝仙的血,便是神仙也无能为力。我连日正在封山修道,如非今日白眉老禅师命李道友来此传渝,也难前知。既容你到此,必为你设法。不过你母还有十五六日寿命,那千年肉芝现在峨眉山凝碧崖大元洞内,受峨眉派老幼群仙宝爱,再有十二年便成正果,取它生血医人,谈何容易。如今远水不救近火,要想叫你母不死,势所难能。为今之计,只有拿了白眉老禅师所赐的百年茉莉之根,趁你母元气未尽时,连同残余的几粒灵丹,一同服下。不消片时,人便死去,再由汝祖择一好风水之处埋葬。等到九年之后,你已为母积了许多功德,足可挽盖前葱;同时必与峨眉派发生渊源,再行拜上峨眉,求来芝血,开棺救母,不但起死,还可长生。除此之外,不论仙凡,皆难为力了。这是李宁大师,法号宁一,上前拜过。”
    说话的人,正是纪异连日所寻的苍须客。旁边还坐定一个中年和尚。纪异闻言,一听乃母只有十五六日寿命,不禁又惊又诧又伤心,眼含悲泪,先朝李宁拜礼之后,重又跪问道:“来时我母亲灵丹还有多半罐,预计可服二三年,怎便只有十五六日寿命呢?”苍须客道:“这是你母慈爱,见灵药日少一日,恐你伤心,特地行此拙计,用别的草药和成与灵丹相似的丸药。她本人却能鉴别,每日仍拿真的服用。一则免你徒劳之苦;二则药尽即死,事出仓猝,有你祖父在旁,不致再生别的变故。用心可谓良苦,谁知差一点连母于最后一诀都不能呢。”话未说完,纪异一阵急痛攻心,“哇”的一声未哭出来,竟然闭了气,昏死过去。
    李宁道:“此子至性,与小女英琼可相仿佛,无怪连近来不问世事的家恩师都感动了。”说时,苍须客已将纪异扶起,在背心上打了一掌,当时缓醒过来,号陶大哭。苍须客道:“你哭有什么用?我那守洞神兽,因为犯了我的家规,幽闭业已半年。今日接了白眉老禅师法谕,才特地开了封锁,由它将你带到此地。仗着你天生异禀,两次纵跃危崖,身经奇险,以示冥冥中业代汝母一死,以免逆天行事。你将来如果前灵不昧,等汝母复活以后,归到我的门下,如能修好,必成正果。这九年之别,岂能算远?还不听我的话,快办正事!”纪异闻言,如梦初觉,悲切切重又拜倒,请求解救之方。
    苍须客道:“依你脚程,如知路径,回去至多七日可达,你母子二人不可贪图这数日之聚。那灵药多服一粒多一粒的好处,到家以后,禀知汝母和汝祖父,速将所余灵药全数服下。过了三个时辰,再将茉莉花根用酒研服,不消片时,人便死去。切忌放声悲哭。九年之后,求来芝血,自可回生。我本想送你前往,但任你归途跋涉,也无非使你多受辛劳,成全你罢了。昨日白眉老禅师路过此地,见你在前山逢人询问,细算前因后果,除命李禅师来此传谕,另又给你四封柬帖,上面标明月日,到时开看,自有好处。老禅师以前也是前辈中最有名的剑客,今归佛门,不久即成正果,飞升西土。你得蒙他垂怜,仙缘不浅。九年之后,我仍在此等你。回去好好照我所说行事。这崖你下得来,却上不去,我仍命守洞神兽送你出去吧。”说罢,喊了一声:“阿良!”便听眸地应了一声。
    纪异循声注视,才看清四外景物。这地方并不甚大,不过里许方圆。四围削壁,拔天直上,形如一个深井。东壁最远,有一道飞瀑如白龙倒挂,下注成一个大潭,珠靠玉屑,烟腾雾涌,隐闻轰雷激荡之声,洪洪不绝。头上白云滃莽,看不见天。地面一律平坦,满种松杉枢捕之类,嘉木繁茂,自成行列。西壁有个高大石洞,洞口磐石一方,大可亩许,上置茗杯,便是苍须客与李宁大师的坐处。
    这时那喷云神兽正从东面树林之内飞奔而至,到了苍须客面前,跪伏在地。苍须客道:“孽兽,今日如非命你接引孝子,至少还得困你二年。还不背他出去!”神兽闻言,又眸的应了一声,便起身走向纪异身旁。苍须客说了归途路径,便命纪异骑了上去。纪异早已归心似箭,叩了两个头,便纵向神兽背上。刚一骑好,那神兽早四蹄展开,跑将起来。纪异下来时是南面崖壁,见它只在地上来回飞跑,并不往南崖上纵,好生奇怪。正在焦急,那神兽已越跑越快,突然眸的一声怒吼,就在这山呜谷应,余音荡耳之际,身上绿茸球团团鼓胀,前足一抬,恰如飞鸟钻天一般,直往头上白云之中穿去,到了崖上停住。
    纪异纵将下来,先谢过了神兽,然后认准路径,飞步往回路上跑去。连跑边看,才知来时走了许多的冤枉路。这时纪异真是归心似箭,路上差不多连歇脚饮食的时候都少,睡眠是自然更谈不到。归途路径虽有人指示,不再绕道,日子少了几天,但是所受的辛苦饥渴,比起来时还要胜过许多。纵然天生异禀,小小年纪,经受这多天的磨折劳乏,铁打身体也禁不住。
    及至到家一看,祖父和母亲正在相对悲泣,愁容满面。纪女见他空手回来,不禁有些绝望。且喜爱子无恙,明知必死,反而坦然。先还当是纪异不知自己用假药骗他之事,连忙敛了愁容,装出笑脸,将纪异搂到怀中,刚喊了一声:“幺毛。”纪异自是万分忍耐不住,“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纪光父女当他没有寻到云梦山,路上受了委屈回来,正待温言抚慰,纪异已呜咽着一一说了经过。
    原来纪女对于本身虽然达观,不以生死为念,可是上有老父,下有爱子,哪一根痛肠也难割断,不过运数所限,无法罢了。平日因知乃子生有至性,唯恐到时又出变故,才配了些假丹药,好让纪异看了,见药还多,以为母亲离死尚早,一则可以略微宽他一点心,二则免得情急出事。等真药服完,忽然身死,他已无计可施。但是这短短两年多的岁月,光阴真比黄金还贵。来日无多,去日苦短,纪女总恨不能父女母子三人朝夕都不离开来才好。偏生纪异一心想延长乃母寿命,到处找灵药仙草。纪女怜他孝心,既不忍心强加禁止,又想起如非他上次去寻无名钓叟,巧得灵药,自己早已身归黄土。见他如此,或者能有万一之望,只得由他。后来见他穷搜崖涧,终无所获,光阴已过了一年多,母子相聚之日越少,这才不准他再往外跑。
    这日纪异半夜出走,纪女早起看了他所留的书。再一计算余药,仅敷个把月之用。云梦山远在湖北,相隔数千里。纪异年幼,不识路径,身上又未带着旅费,不但徒劳无功,不知要受多少艰难辛苦。中途折转还好,要是一味冒险前进,母子便永无相见之期;有无灾祸,更是难料。想要追他回来,他那般快的脚程,怎能追上?万一儿子未寻到,药却用尽,死在路上,连父女也不能永诀,岂不更惨?越想越急,不禁悲从中来,拿着那封书,就往纪光房中跑去。
    刚一出门,便听篱落外纪光与人说话的声音。纪女探头一看,那人乃是无名钓叟,正与纪光对坐谈话哩。这一来真是如获至宝,喜出望外。忙将气一沉,略缓了缓步,先上前拜倒行礼。未及张口,纪光见女儿手中拿着纪异所留的书,又见她张皇神色,已知来意。忙先安慰道:“女儿莫心焦。我今日起得独早,见了异儿留书,一查看,早就走远,追他不上。知你见了定要焦愁。平时我虽有些疑心你所服灵丹怎会还有那么多,因为即使有假,事已至此,问明之后,徒增悲痛,也就罢了。适才正为异儿出走着急,恰值无名仙师驾到说起,才知照日计算,真药所剩无几,我儿寿命已无多日。我正求仙师再发慈悲,代将异儿寻回,你就来了。”
    无名钓叟接口道:“两年以来,异儿这等至性至行,已动了天心,到处都有仙灵默佑。休看他年纪大幼,道途险阻,此行定有所获。适才为令爱起了一卦,主于先凶后吉。异儿虽还得些日子才回,苍须道友必能见到。异儿是他异日最心爱的衣钵传人,既允相见,无论如何为难,也不能袖手。只不过对异儿来说,中间略有阻碍而已。过了这一关,令爱不特起死回生,还可得享修龄。我不去把他中途寻回,一则有事他去,二则特意使他多受一点辛苦,成全他的孝道。话己说明,无须再为焦急,也不必去寻他,到时自会回转。”纪女闻言,自是转忧为喜。无名钓叟原是路过,便道看望,坐了一会,又嘱咐了纪光一番话,便自走去。
    经此一来,纪光父女虽然略微宽怀,无奈平时俱把纪异爱如性命,见他小小年纪,孤身千里涉险,怎不心疼。父女二人每从早到晚,盼他早回,真是望眼欲穿。光阴易过,转瞬多日,仍未见他回转。那药所剩无多,服不到几天,无名钓叟之言虽不至误,可是也有多受险难之言,不禁又焦急起来。
    这日父女二人因盼纪异归来,说起前后诸事,越说越伤心,正在伤感,恰值纪异赶回,匆匆互说前事,父女祖孙三人,计议停妥。内中只有纪异一人最是伤心。纪光父女俱认为是绝处逢生,万想不到的事,除了殷殷惜别而外,把连日愁云全都打扫干净,并不怎样悲苦。当下便照苍须客所说行事。
    纪光先将家中现有的食物备了几样可口的菜肴,与女儿饯别。纪女虽然死去九年,仍可还阳。不过在这生离死别之际,谁当着也是有些酸心。这一席别酒,三个人谁也吞吃不下,只把那别绪离情说个不休。勉强终席,天已不早。又备香烛谢了神仙。算计不能再延,才将白眉禅师所赐茉莉仙根,连同余剩灵药,与纪女分别服下。棺木只是两口现成的大缸,早已备好,放置当院掘成的深坑之内。
    约有个把时辰过去,纪女觉得头晕身慵,沉沉欲睡,忙和纪光说了。纪光一按脉象,知是时候,便命纪女盘膝坐在缸中,舌抵上颚,澄心息虚,瞑目入定。又用备就的木棉山麻之类,将身旁围得空隙填满。不消顷刻,纪女鼻间忽然垂下两根玉筋,气息已断,只是全身温暖,神色如生。纪光忙和纪异将另一口大缸扣在上面,将四围浮土陆续埋拢。
    那纪异眼含痛泪,早已伤心到了极处,只因纪光恐纪女将死未死以前,闻到哭声,乱了神思,再三禁止,没敢哭出声来。及至纪女一死,哪还忍耐得住,“哇”的一声没有哭出,重又晕倒在地。慌得纪光忙丢了锹锄,将他抱起。一眼看到脸上,觉着神色有异,试一按脉象,不禁大吃一惊。忙将他抱人房中,照穴道一阵按捏,费了好些手脚,纪异才得缓醒过来。口中喊了一声:“娘!”便号陶大哭起来,强挣着要往院中纵去。纪光含泪按住他道:“孙儿不可如此。你母九年之后,仍要重生,全仗你一人修为。你因在路多受山岚恶瘴,大病已成,再不听我的话宽心自爱,倘有差他,不特你母重生绝望,撇下你爷爷老年孤身,何人扶侍呢?快听我的话好好睡倒,不许妄动,等我弄药给你医治才是。”
    纪异闻言,吃了一惊,方不敢强挣,呜咽着说了几句:“孙儿没有甚病,爷爷莫焦急,让孙儿再往院中看上我娘一眼。”随说还想起身时,猛的一阵头晕眼花,两太阳穴直冒金星,又复晕倒榻上,周身火热,人事不知,口口声声只喊着娘不止。纪光见他病症已然发作,不致闷塞在内,略微放了点心。一边爱孙病危,一边爱女身亡,都是一般轻重,哪一边也须顾到。匆匆忍痛含悲,便先到院中将浮土掩好。然后回身进房,仔细观察纪异脉象。
    原来纪异在路上连受风寒瘴毒,饥渴劳顿,又加忧郁过甚,把病都积在里头,全仗体魄强健,了这些天。可是身子越强,受病也越比常人厉害,到家时已在渐渐发作。因纪女临难之际,纪光通未觉得。纪光适才见他粒米未沾,自己又正一心专注在女儿身上,只当他是舍不得母亲,伤心过甚,不但没有顾到,又强禁他悲哭。纪异连急带痛,胸中那股抑郁不平之气无从发泄,益发把病全逼在里头。后来满腹悲苦,实忍不住,刚一张口,气便闭住。等到纪光将他抱起,看出不妥,病势已现危急之象了。
    纪光仔仔细细诊完了脉,查清病源,开了药方,好在家中百药俱备,便取湖水煎了,连洗带服。这一病直医了**个月,始行痊愈,把个纪异身上黄毛都脱了一大半,又养息了两三个月,前后约有一年光景,才行复原。纪光每日都用温语劝慰解释,才将悲怀渐渐止住。
    纪异病将好时,见乃母坟头无甚蔽荫,扶病在坟头四外植了许多四季不调的长春树。这种长春树,生自南疆深山之中,与别处不同。树秧最易长成,不消半年多,便已碧干亭亭,状如伞盖,叶大如掌,甚是鲜肥可爱,只有一桩坏处,这种树只生在高崖石隙之中,平地移植易生白蚁。纪光祖孙都不知就里,及至移植以后,第一年还好,第二年春天便发现树上有了白蚁。
    这种恶虫并无眼睛,身轻透明,生就一张尖锐的嘴。看似脓包,却是厉害非常,无论多坚硬的东西,只被它一钻便透。往往山中人家房窗户壁,看是好好的,忽然整个坍塌,成了一堆灰沙,便是受了此物之害。而且掌生极速,无法扑灭。有了这东西,不特沙洲那片竹屋要成灰烬,就是地底两口大缸,日久也难免被它钻透。纪女尸骨若为白蚁所毁,纵是大罗神仙,也无法使之还阳。这一来,怎不把纪光祖孙吓倒。忙想方法除灭时,谁知这东西越来越多,饶你早晚不停手,看看将完,一会又复大批出现。纪女尸骨又因地气所关,万不能移。急得纪异昼夜悲泣不止,未后竟在坟上仰天号位,誓以身殉。
    纪光既痛爱女,又怜外孙,正打算往桐凤岭无名钓叟那里求救。也是纪异孝感动天,第三日天将明时,纪异伏坟痛哭之际,忽听树上有飞鸟振翼之声。仗着天生夜眼,抬头一看,见从空中飞落许多白鸟,正在绕树上下飞翔,啄木之声密如串珠,撒豆一般毫不休歇。转眼天明,往树上一看,那鸟生得俱是雪也似白的毛羽,与鹰差不多大。红眼碧睛,铁爪钢喙,神骏非凡,见人甚驯。所啄之物,正是树上的白蚁。加上鉴别之力极强,往往一块好地皮,当它钢爪落处,便抓起一块泥土,底下必是白蚁往下钻的巢穴,内中总有成千成万的白蚁,蚁穴一现,只见鸟喙乱落如雨,顷刻吃个净尽。
    原来这种白鸟,山人名为银燕,乃是白蚁的克星,专以白蚁毒虫之类为粮,集群而居。许多恶鸟见了它,都得远避。这些初生不久的恶虫,哪经得起它一阵啄食,一天过去,荡然无存。
    这些异鸟初来时,纪光已闻声出观。后来看出所掀起的蚁穴差不多都是二三尺深浅,知道恶虫初生,人士未久,干事无害,不由宽心大放。纪异更是喜出望外,把那些异鸟爱如性命,感同恩人,惟恐其食完白蚁走去,仓猝间又想不出代替食物。便和纪光商量,把家藏许多吃的东西全搬出来一试,只要鸟一食,便可作日后准备。谁知那乌性子奇特,纪光祖孙搬出许多东西,连看也不看一眼,只管绕树飞翔,却不领主人的盛情。未后纪异一时情急,无物可取,连盐也抓了两把出来,这回居然有了奇效,盐还未撒在地上,那鸟已向手间啄来,喜得纪异慌不迭地将盐一撒,回身便跑,将家中存盐略留少许,余者全都搬出。群鸟把盐吃得高兴,竟引颈交鸣起来,音声清脆,如同金玉交响,甚是娱耳。由此,这一群十余只银燕,便留在沙洲之上,再不飞去。三两年后,便成了一大群。纪异本领日增,除了侍奉外祖,静待乃母复活外,闲中无事,便以调鸟为乐。那些异鸟本来灵慧非常,一教便会,后来竟与纪异成了形影不离,在家还好,每一过湖出游,鸟群便飞起空中,相随同往。纪异嫌那木桨不趁手,纪光又给他打了两条铁的。
    纪光因想给女儿和自己积点功德,以为九年后女儿复活之基,自从纪异痊愈以后,便收拾好了药囊货箱,不时往来云贵川黔南疆之中,以卖货行医为名,济人行善,端的做了不少好事。远近山民,俱称之为么公而不名,无不十分敬爱。
    纪光初出门时,也曾带过两次纪异,原想教他历练,就便可为自己膀臂。谁知纪异生性刚直,爱打不平。在山民区内,因为不识不知,民俗忠厚,又都尊崇纪氏祖孙,还不常有不平之事。一至闹市城镇,或是各族杂居的所在,少不得便有倚官压民,以强凌弱的事儿发生。纪异看在眼里,怎能容让,一见便伸手,伸手便是乱子。纪光虽也是扶弱抑强,甚而还命纪异去代作之时都有;却不是这等明张旗鼓的胡来。见纪异如此作为,不由害了怕。仗着自己地熟望重,又会一身武艺,一个人足可对付;真遇劲敌,再回来喊了纪异前去相助,也还不迟。因此稍生一点的地方,便不再许纪异同往。纪异虽然不愿,一则不敢违命;二则自从闹过白蚁之后,每次出门日子一久,便不甚放心,怕有别的虫豸之类毁伤母墓,每一想到,总恨不能插翅归省。尤其那一群银燕,纪异走到哪里,都飞在空中跟着,万一墓上又有白蚁之祸,那还了得。心中虽想跟着外祖父出去跑,事实上却有许多碍难。再经纪光再三劝说禁止,也就罢了。于是纪光老是独行独往,留下纪异看家守墓。
    纪异闲来无事,除了把纪光所教的经书和武功一一温习苦练外,不是带了一群银燕在湖中打桨为乐,便是上山行猎,下水摸鱼。纪光每次出门,至多不过一二月光景。祖孙二人除了眼巴巴盼着九年之期快到外,日子过得甚是安乐。
    当纪光第一次在江边榴花姊妹茶棚中救人的头一天,纪异因纪光新从远地回家,这次出门只在近处与人送货,至多不过两三天耽搁,想给外祖弄点素常喜吃的好菜,便往附近一座悬崖叫做墨蜂坪的去捉两只活的山鸡。好在沙洲四面环水,人兽俱难飞渡,便将门反扣。带了一把腰刀和两样暗器,也不坐那小船,先把上下衣脱下来,照往常往空中一扔,便有两只为首的大银燕飞过来,用爪抓住。然后口衔着刀和暗器,泅过湖去。到了对岸,将手一招,接过银燕所抓的衣服,重新穿在身上。一声长啸,拔步往前跑。那两只为首的大银燕便领了那一群雪羽,约数百只,纷纷升起天空,摆成一个大圆阵,随定纪异前进。银光闪闪,映日生辉,衬着朱目碧睛,真是好看已极。
    纪异脚步如飞,不一会,眼看快到墨蜂坪。纪异又是一声长啸,将手朝四外天空一阵乱指,又朝天比画了一个大圆圈。那些异鸟也真灵慧,只听为首二鸟声如驾鸣般吟啸了两声,鸟群立时上升云空,分散成了两个单行,分左右朝前抄去。纪异还未到坪上,那些银燕前端已由分而合,每只相隔丈许,成了一个里许方圆的燕阵,将墨蜂坪那一块地方团团围住。各在空中停着,只将两翼招展,不往前飞。远远望去好似天上星光集成的一圈银虹,煞是奇观。
    纪异自从驯养练好这些异鸟,除有时成心和鸟兽力搏逗弄外,打起野味来,先将燕阵排成,然后随意指挥。那些异鸟便照他吩咐,凭着铁喙钢爪凌空下击,要多要少悉凭意旨,休说像山鸡一类的飞禽,便虎豹豺狼这些猛恶的野兽,也非敌手。可是纪异从不贪多,只要够食用便罢。这次一则想捉两只活山鸡回去,祖孙二人下酒,二则想腌腊些来过冬:故此先将燕阵排成,从空中包围上去,以便挑肥的捉。
    那墨蜂坪僻处万山丛莽之中,乃一块数十亩方圆的平地,地上芳草芋绵,四外崇冈围绕,溪流索带,繁花如锦,掩映生辉,端的是一个好所在。那里不但山鸡甚多,还有一种墨蜂,酿出一种紫蜜,为补阴圣药。以前无人去过,自被纪光祖孙发现,才取了这墨蜂坪的地名。
    近坪一带路虽险峨,纪异仗着身轻力健,穿行树抄,纵跃如飞,不一会已到坪上。如照往时,那些山鸡大都三两为群,不是蹲伏地上,便是临流照影,绕着光平的崖石。山鸡一见人来,必定惊飞而起。纪异如今懒得亲身捕捉,只须拣定两个肥的,口中长啸,将手一指,空中银燕自会分出一二个追将下来,用鸟爪将它们抓住,甚为省力。可今日坪上山鸡俱不知何往,一只形影俱无。纪异并未在意,便往坪侧一片树林之中搜索。这林中也有一片小空地,尽是细沙,山鸡时常在此孵卵,纪异以为至不济总要遇上几个。进入林中一看,地上落英缤纷,卵巢甚多,要寻山鸡,仍是一只没有。正在失望奇怪,忽听那个为首的银燕连声吟啸。知有发现,连忙纵出林来看时,并不见山鸡踪影。两只大银燕已由空中朝自己飞来,转眼落下。纪异将两只精铁也似的臂膀往腰间一叉,两燕便集在上面。
    纪异一见这等形状,照着素来习惯,分明是要自己立时回去,好生不解。忙问道:“这里山鸡都逃完了么?怎的那旁林内还有那么多鸡下的蛋?还不快给我找去。”说罢便下号令,长啸一声。两燕只管延颈连呜,意似催他速走,动也不动。纪异性情执固,要做甚事,不成不休。不由怒道:“我不信那么多的山鸡,半个多月工夫,全绝了种。今天不捉到几个,无论如何我也不回家。你们还不给我找去!”说罢,将双臂一抖,又是长啸一声,将手四处乱指,意在命空中燕群分散开来,四处找寻。为首两燕这才勉强慢腾腾飞起,飞到高空,朝左侧面飞去。那空中燕群竟不似平日那么听话,不但未跟着飞去,连阵势都一齐散乱,集在一起,背着为首双燕的去路,似在缓缓后退。再看为首双燕,一面缓缓前飞,不时回首长鸣,意似引路,纪异虽是惊诧,丝毫没有觉出今日情形不妙。只回头朝着后退的群燕骂了两句:“偷懒的畜生!”便朝前面双燕跟去。
    那经行之路,是草坪尽处的一角,对面是一座广崖,中隔溪泳,宽可丈许,一纵而过。这墨蜂坪,纪异祖孙虽来过几次,因为东西南三面岩石雄秀,水木清华,俱曾游到,独这靠着北面的一角,只纪光采蜜去过一次。那里不但荒崖谬灌,草木不生,而且崖尽处忽然下落数十丈,中藏一条暗谷,谷中一带虽也花草繁茂,可是目光所及,只能看到入谷十来丈远近。谷里面既极深黑,看似无路,时常还有成千成百的墨蜂飞进。
    那墨蜂与常蜂不同,趸刺长而有钩,有毒甚烈,螫人疼痒交作,多日不愈。纪光因坪上花树间也有蜜可采,知道那谷深处必是蜂王多年老巢,在坪上采蜜还可,一近到谷中,谷中的蜂便成群飞出,追来螫人。这等虫类僻处深山,人不犯它,与人无害,多杀有伤天和;再加蜂群大多,又极爱群,招惹不得;又加谷中死气沉沉,断非善地,曾经再三禁止纪异不可进去。纪异也觉谷中无甚景致,谷口那点花草,坪上尽多,蜂群尤其讨厌难惹,故从未去过,今日也是一时任性,执意非寻到山鸡不可,以致惹出事来。虽然因祸得福,毕竟日后树下一个强敌,纠缠不清。直到两上峨眉,求了玉清大师相助,才解了这场冤债。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纪异快到谷口,那前飞双燕已是越飞越高,没人云中,只剩两个白点,在当空盘旋不进。路太险峻,纪异一路蹿高纵矮,跑高了兴,目光只注到前面,也未留神别的。刚一进谷,一眼看见前面谷里有一团黑影闪动,仿佛文彩班斓,先当是什么游兽潜伏在内。纪异目力本强,再进前几步,定睛一看,竟是成千成万的山鸡。每只俱将双翼展开,一只叠一只压作一堆,动也不动。看见人来,意似有些畏惧,互相昂首伸喙,作出飞鸣之状,不知怎的却飞不起来。呜声也甚低微,啾啾不已,密如串珠。纪异暗忖:“寻了这大工夫,通没寻到…只,不料全数聚伏在此。记得这里墨蜂最多,几时改做了山鸡的巢穴,今日一个墨蜂未见?”
    正往前进,距离那一群山鸡只有两丈远近,唾手可得,忽然脖子一凉,从谷顶滴了一点水下来。纪异用手一摸,粘腻腻的。抬头一看,乃是一个大有两丈的蜂房。那墨蜂身上颜色漆黑,所制成的蜂房却是白的。放在暗中,还有些微亮光,亮得很显。心想:“这么大蜂巢,那蜜不知有多少。等到捉了山鸡之后,趁着蜂群不在,取些携走,岂不是好?”略一端详高下,取时并不费事,便跑到那一大堆山鸡跟前,觑准两三个又大又肥的,伸手便捉。那些山鸡好似失了飞翔之力,只管将头摇摆惊鸣,一只也不能飞起。纪异的双手刚捉住一只,往上一扣,猛觉那山鸡下沉之力甚大,好生奇怪。仔细一看,底下伏着的俱是它的同类,却又无甚牵绊。因为这东西已不能飞逃,反觉多取无甚意思。又想要取蜂蜜。便取了身带麻索,一共捉了五只大肥山鸡。除第一只似大力量在下面吸住外,以后几只捉时俱极轻易,纪异也就没放在心上。
    纪异绑好山鸡,意欲命银燕带走,长啸两声,不见双燕飞下。恐峰群回转不好取,只得将五只鸡绑作一堆,提起来走向蜂房之下。拔出背后腰刀,两足一点劲,飞纵起有七八丈高下,对准蜂房一角,一刀砍去。这一段地方两崖合拢,形如覆盂,乃谷中最低最暗之处。那成千鸡群覆翼之下,原伏着一个身受重伤的妖人。纪异当时如果取了山鸡就走,本可无事,偏巧无心中发现那数百年的蜂王巢穴,蜂群虽为妖人弄死得干干净净,一个无存,可是蜂房上设有妖人禁制山鸡的邪法。纪异这一刀不要紧,恰巧砍在紧要所在,将妖人的一块令牌砍断,破了禁法。刀过处,咔嚓一声,一片火光飞溅,纪异不由吓了一跳。脚刚及地,便听叭嗒一声,连蜂房带蜜,砍落了一大块。
    纪异闻得清香扑鼻,知是最上好蜜。方在心喜,忽听身后一声长吁。接着便是呼呼展翼之声,如同潮涌一般。那…大堆成千成百的山鸡,倏地纷纷呜啸,此撞彼挤,直往谷外飞去。顷刻之间,风卷残云,一齐飞尽。纪异见山鸡一齐惊走,飞出谷去,也没细看身后。刚要把刀插入蜂房以内,带回家去,猛又听谷顶岩石有了崩裂之声。恐崖石坠下来压着,忙即纵开。上面两丈大小的一团极大黑影已经坠下,落在地上,瞠的一声巨响,震得山谷俱起回音。紧接着一片白光从谷顶射将下来,黑暗之中骤得光明,立时眼前一亮。
    纪异听得那响声大而发飘,不似岩石。等尘土稍静,近前一看,正是上面悬着的那个大蜂房。因为近根之处被纪异适才连砍带受大震,虽然年代久远,比起寻常蜂巢坚固得多,但怎经得这种天生神力,这一刀恰砍在紧要所在,本身大重,渐渐不住,整个坠落下来,底部中心还连着一块岩石。这谷顶本来有一条缝隙可透天光,直达谷底,宽窄大小不一,只蜂房附近的所在最大。偏巧有一面岩石为蜂房所占,日久年深,蜂房越积越大,将透光之处完全填满,余者也都被谷顶老藤蔓草遮,看不见天,所以终年黑暗。蜂房一落,上面天光透下,全谷通明。
    纪异见那蜂房外表如附霜雪,其白无比。成千累万的蜂巢约有拇指大小,只当中一个蜂巢比碗还大。微一挑破,那蜜却像紫玉一般又香又亮。知道外祖看见,必定欣喜异常,乐不可支,正在高兴,那大蜂巢中忽有两点豆大的金光一闪。低头细看,内中竟伏着一个大如碗钵的墨蜂,金光便是蜂的二目所发,趸须如铁,锐同金钩,生相甚是猛恶。
    纪异虽常和毒蛇猛兽厮拼,这等毒恶的大蜂,却是头一回见到,料是蜂王无疑。知道这东西一鸣,则万蜂全集,不是闹着玩的。先还不知蜂王已为妖人弄死,不由吃了一惊,忙将腰刀按着蜂巢出口,又回手取了两枝毒箭,准备隔巢打去时,见那蜂虽然神态如生,却是无甚动作。试拿那毒弩的尖往巢中一拨,连动也不动,才知已死多时。但仍不放心,便用弩箭刺人蜂身,挑将出来,扔过一旁。暗忖:“这块蜂房,如此**,怎生带走,如分几次搬运,又恐走后为别的野兽毒虫跑来侵蚀作践。”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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